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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旅店天寒移鸾换凤边城春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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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门闺秀盖世之女玉娇龙,自与大盗罗小虎结了不解之缘后,风浪迭生,两情弥笃,只以身份悬殊,难相配合,又因玉曾挟技横行,结怨江湖,致使家门迭起惊变,父因之失官,母亦饮恨而终,骨肉情乖,闺门难住,不得已,藉往妙峰山还愿,投崖以遁世。

    出京之后,虽难忘旧情,又至罗小虎处,于草卢内,明月良宵,一温绮梦,然翌晨即绝裾而去,盖心虽犹恋,而母命难违,殊不能以千金之躯永为盗妇也。

    由此南下,飘流大江南北半载,孤剑单骑,到别处亦落落无偶。其后又因事西住,拟于草原沙漠间作久隐之计。此“书”即系由其途中叙起。

    在中国西北部甘凉大道上处处是雄关要隘,大山长河,地极辽远,路极难行,当地的人民大都依山凿穴而居,贫穷殊甚,只有张腋(甘州)、武威(凉州)两个地方,因系商旅密集之所,所以还比较殷富,但在清朝中叶的那几年,此地又遭大早,且因边疆多事,盗贼蜂起,以致这两个地方也荒源不堪。

    时在严冬连日大雪,靠近甘峻山的张腋城天气极为寒冷,北风虎虎,触面如割,连那最不怕冷的骆驼,都趴在店房的圈里缩成了一团。然而这时的人,无论城裹城外,是穷人是富人,却都有点兴奋,市街铺户也都摆出香烛果供来,牛羊肉、米面等等都比往日预备得特别丰富,购主也特别的多,一般人披著老羊皮袄,脚下踏著深雪,无论如何也拿出点钱采办一点,且有的手里提著几挂爆竹,这在平常决不会真的,现在因为是新年快到了,大家才这样忙忙碌碌。

    可是开店的人倒显得清闲,因为平常往来的客旅此时早已各自回家度岁,买卖也都结账了,除了街上那些应时的买卖,谁也不再交易,所以东门外最大的那家店房“来安店”现在住著不到十个客人,说个准数目吧,连那在这儿已住了半年多贫无可归,早先住北房现在被店房赶到存马粪的小屋里的韩秀才都算上,一共还有五个人。

    韩秀才会看病,店里今年的春联要他书写,所以大概暂时他不至于被攒出了。还有是那倒霉的拉骆驼的黑三,因为他一共有四只骆驼倒有两只生了病,死也不死,走又不能走,只好让他也蹲在这儿过年,好在他跟店主人是乡亲,又不是白住著,扫雪、铲煤、挑水那是他的事,他还会帮助包饺子。

    此外就是北屋了,这可了不得,住的是一家官眷,是一位太太带著个仆妇,老爷没跟著,还有一位老家人,是另住在一间屋里。

    不过要提到了这家官眷,说这店里只住著五个客人可又不对,因为那位太太的屋里还常常“哇啦哇啦”的有才满月的小孩儿哭,太太反倒骂:“该死的!不要你你偏来!把你抛在雪里冻死去吧!你不会给我带来甚么福气!”仆妇又总是劝,太太又说的是南几省的话,声调极高极尖又极难懂,半夜里也是这么嚷嚷,闹得店主人时常睡不著。而且这位太太又是很年轻的太太,风流俊俏在本地里找不到,黑三只看见过一回,他就有点色迷连他的病骆驼也都忘了,而其余的几个伙计也都不敢在当院里撒尿了。

    老家人是姓方,由他们太太呼他时,知道他叫方福,他是个五十多岁又矮又瘦的老头儿,胡子快白了,可见得劳心,鼻子却是通红,又好饮,几乎整天在柜房里坐著,因为他怕冷,柜房比他住的屋子暖得多,他离不开酒,而这里的店主人是酒泉县的人,有个外号又叫“醉老财”两人喝著酒时,方福就常发牢骚,说:“要不是我跟了我们这位二太太,那能够在这地方过年呢?”

    原来方稿的主人是方知府,河南人,举人出身,作了两年安西州,新近升任凉州府,方知府本来有两位太太,大夫人是原配,因为夫妻都有四十多岁了,只有五位千金,却没有一个男孩,所以就纳了一妾,希望能得一位公子,好接续香烟,这位二太太本是甘肃抚台刘大人家裹的丫鬟,而且是由刘大人家乡江南徽州府带来的,平日伺候抚台甚为得赏。

    但因为方知府是刘抚台的门生,而且官运甚旺,膝下正虚,所以抚台才把最得力的也最美貌的丫鬟给了他,为的是给他延嗣。这个丫鬟就是现住在店房里的太太,她在抚合家裹得宠惯了,而且又有个势力的后台,一跟了方知府,就想把那正太太压下去,可是正太太又有五位小姐助威,她却没一个亲近人,她就极力拉拢仆妇。

    仆妇秦妈三十来岁,是个很诚实的人,受过她的几次小恩,就已对她很好了,但是她想指挥秦妈来跟正太太打架,人家却又不敢,因此她还是不能敌,还是压不下去那正太太。所幸今年她己身怀有孕,心中很欢喜,求神拜佛保佑她生个男孩,因为那样一来她的地位无形中就高了起来,那专会生养姑娘的正太太自然得退避三舍,而让她擅宠专房。所以她自证明有孕之后,就特别地谨慎防护,连大步儿也不敢迈。

    方知府也很喜欢,仿佛太太的怀里放著个宝贝,不几时就要掏出来了,就可以光耀全家,并且胎儿在母怀七八月时,他多年没升,如今忽然又升任了凉州府的美差,这更是大喜之光,更得算是二太太肚里的那个小孩给带来的福,不过倒因此发生了一个难题,就是方知府必须去上任,但安西离凉州这条路程也有几百里,坐轿车穿山越岭的实在容易伤了胎,伤了这未出世的宝贝。方知府非常作难,倒是二太太自己出的主意,她愿意一人留在这里,等著生了儿子之后,次年春天,她再拖著小少爷去到任上。

    她一点也不嫉妒,眼看着正太太带著一群小姐随老爷去走新任,她这儿就留下女仆秦妈、老家人方福,预备到时给她接喜。她天天打卦占卜,都说是必定生一位小少爷,而且是文曲星转世,将来能中状元,但是一日一日地她的肚子上膨,肚皮往下坠,及至落生的那一天,却大失所望,原来她制作的这个跟正太太所制作的那五位一样,是老爷所最讨厌的,还是一个姑娘!

    二太太真伤心极了,同时又生气,就想:早知道是她,我早就跟老爷上任去啦!在羊道要小产了,这倒省得她来世气人,还有甚么脸抱了去见老爷呀!一见了他的面,他还不是立时就皱眉踱脚!

    可是又没那狠心把亲生的女儿掐死。但是新年将近了,她不甘心孤零零地在这儿过年,她嫉妒正太太在那边新任上的欢乐、团聚。她也不顾寒风、长途,就叫方福雇了车,带著秦妈,用棉被包裹着才满一月的不作脸的小女孩,离了安西州,要于年前赶到凉州。

    不想,走在这里就为大雪所阻,这雪弥天盖地,已经连下了二日,他们由安西州生来的那辆车放在当院中,院子的雪时时由黑三扫除,可是还是将车轮埋没下半尺,骡子是跟四只骆驼关在一块儿,那里上面虽有草棚,可是也快被雪给压塌了。赶车的人是往本城住的亲戚里过年去了,反正他放心的,这场雪再下三天也未必停,路上别说骡子拉车,就是让象来拉车也是走不动,就是雪消了之后,那满路泥泞,行人稀少,往东边祁连山那一带又不平静,赏他十两金子他也不敢走,所以赶车的安心过年去啦,拿著支用的一半车钱赌去啦。

    这里只是方福在发牢骚,店主人醉老财跟他一边饮酒一边谈闲话,炕头上三个伙计都是盘腿大坐,在那儿斗纸牌,里首就通著厨房,黑三在那儿下面,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名叫秃子的坐在地下拉风匣,风匣“呼叱呼叱”的响,炉里烧的炭就发出青色的火焰,照得那烟薰了的墙一亮一亮地,外屋柜房可燃点上灯了,并且因为年底的关系,醉老财也不在灯油上打算盘了,他又加点了一只灯,屋中是相当的亮,但外面也不大黑,因为天空正降著阵阵的白雪。

    这时甘州城显得格外荒凉,所有铺户都已上了门板,街上几无行人,偶然有一两声爆竹声,也不知发于何处。由此往东的那条大道,更已被白雪封埋,白天连乌鸦都不往那里飞,此时,连只狐狸也不往那里走,那边已如一条死径。但是,忽然有个东西从那边来了,这个东西的背上还驮著几件东西,走得虽然慢,可是仍能看得出这是个极矫健的东西,它四蹄挠起了地下的厚雪,飘溅起来如雾一般,它嘴里喷著一遍遍的白气,并发出叮叮的喘声,天冷它却全身流汗,鹅掌大的雪花到了它的身上能立时融化,它原就是一匹马这倒不足为奇,马上的人却堪令人惊异。

    本来这大雪直下,从远路来简直没有人,何况天色又这么晚,又是个单身人,这人在马上一阵阵的哼哼,像染著重病似的,马就渐渐地来到临近了。这东门外大街上,十家倒有九家是店房,而以这来安客店的门面最大,最为显眼,所以这骑马的人来到门前就止住,她呻吟著喘了喘气,然后慢慢地下了马,牵著马进了半扇还没关的店门,她看见了柜房中的灯光,就大声喊:“店家!店家!”喊了几声,屋里没人听见,她便急喊,她的声音相当尖而且急。

    此时柜房里,方楠剥著盐煮干蚕豆,就著白干酒喝,说:“掌柜的你说是不是?人一世无儿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别弄个小婆子,弄上丫小婆子,家中永没个安静!”

    醉老财也笑着说:“都不怪,就怪你们老爷。他命中无子就别强求,这样,我看他再娶上八个,也还是净生女儿,家里就成了女儿国啦!”正说到这里,仿佛听见窗外有人说话,赶紧就摆手说:“黑三!秃子!你们停一停,听听!”

    黑三手里拿著面发怔,秃子又响了两下风匣,就也停住了烧火。炕上坐的那三个人也各自拿著牌,往外去听。方福还笑善说:“没有人说话嘛!”

    可是这时窗外叫著:“店家!伙计!”声音细弱,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子,黑三一吐舌头,把面放下了。

    醉老财却亲自起身,把屋门推开,屋外的一阵寒风吹进来,屋裹的灯光同时射到外面,只见那牵马的人,是细高的身材,被著个麻色的大斗蓬,他也没细看是男是女就说:“要住店吗?不行啦!

    到了年底啦,伙计们都回家啦!到隔壁去吧!”

    他刚要闭上屋门,外面却急躁地说:“快!快!给我一间干净的房子!”接著是呻吟,连炕

    上的三个人都站起来了,一齐惊愕著说:“是怎么:是受伤吗?”

    醉老财屋门一松手,门叭的一声被风吹得大开,灯光全射到外面,就见那穿黑斗蓬的人已撒了马缰,坐在雪地上,醉老财可真大吃一惊,不敢出屋子了。

    那黑三两只沾了白面的手却抄了灯跑了出来,屋里的人连方福全都跑出来看,黑三大声问:“喂!你是怎么了?”

    北屋的孩子又哭起来,风吹著灯,呼呼地起了半尺多高的火苗,只见雪地之上坐著的这人,头上蒙著青绸帕,连斗蓬多半已被雪染白,却是一个妇人。

    只见她蓦地把头一抬,厉声说:“你们这些个人出来瞧我干吗?快给我找间房子!我有病!”

    手拿著灯的黑三眼睛都直了,因为他离这妇人最近,他瞧出这妇人是瘦脸纤眉眼,吓!这份模样比北房住的那位官二太太可又俊得多啦。他问醉老财说:“人家是个屋裹人,又有病,就留下吧,你们这儿又不是没有房子!”

    醉老财摆著双手说:“你别多说话!留住个人倒不要紧,可是”他弯著腰向地下坐的少妇说:“你是从那儿来的呀?得的是甚么病呀?现在是年底,谁也不愿自找麻烦。”

    地下坐的少妇突然一挺腿就站起身来,她直瞪著圆亮的眼睛,以更急尖的声音说:“你们就不必多问!快给我找一间房子,我也用不著你们这儿的伙计侍候,附近有接生婆没有,快给请一个来!”

    她这样直著腰清清脆脆地说看话,可就显出她那隆起的腹部来,连大斗蓬似乎都难遮住,真得快请收生婆了!

    说完了话,她又一阵腹痛,急忙将腰弯下,醉老财心说:不好!我这儿要双喜临门,又得添个搅我睡觉的!

    黑三上前要搀,可又怕自己的这只面手脏了人家的斗蓬,斗蓬是青绸面的,里子大概是火狐。

    大家都更发怔,谁也不是收生婆,这号儿买卖谁都不敢接,可是这时那位官儿太太跟秦妈都一齐闻声出屋,秦妈冒著雪跑来问:“谁要请收生婆?”

    有个伙计说:“得啦!来了堂客就好办啦!”

    秦妈赶紧过来搀少妇胳臂,又问说:“几个月,够月份了吗?怎么就只你一个人呀?”

    少妇却叹了口气,她一手抚著肚子,一手仍拿著马鞭,脸如白纸,摇摇头说:“不必多问!快给我找房子吧!”

    方福劝看醉老财说:“反正这件买卖你今天是推不掉啦!得啦快给人家找房子,如果能在你这儿养个胖小子,过年你的买卖必定更得兴旺!”

    醉老财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只好叫伙计给东屋点上灯,烧上炕。

    秃子上前卸马,黑三去搬行李,马上是两只大包裹,上面满挂著雪,黑三用手一搬,却吃了一惊,原来里边真沉,心想:装的都是些甚么好东西呀?

    秃子也嚷了一声:“宝剑!”原来鞍边确实是有一口宝剑,鲨鱼皮销、青穗子。

    此时秦妈已撬著那少妇往东屋走去,一看背影,醉老财却又吃一惊,只见这少妇虽然身孕好重,但踏雪迈步,一点也不像秦妈那样的扭扭捏捏,原来是大足,这人是男是女此刻都成了疑问,而胭脂色的马、宝剑、大包袱更是令人惊异。

    一个伙计进那屋去点灯烧炕,黑三提著两只沉包裹,把灯交给另一个伙计,而秃子搬鞍毡、牵马,剩下的一个伙计跟方福、醉老财,却都面面相望,觉得这人的来历实在可疑,他们进了柜房悄声谈论去了。

    此时院中的雪仍然落著,那秦妈已将少妇搀到东屋里,东屋是很小的一间屋子,四壁皆是黄土叠成的,并在墙上掏了几个方形的深洞,是为客人存放东西之用,就仿佛壁橱似的。四壁萧然,除了炕

    上的一张芦席、一块砖头,壁上挂著一只半明不灭的油灯之外,就别无杂物。

    外边有个窟窿通到炕里,炕里早就堆好了晒干的马粪了,从窟窿放进燃著了的干草,立时炕里就著起火来,炕缝冒出了乌烟臭气,一霎就充满了室内,刺激得秦妈不住的咳嗽,那少妇却发怒起来,嚷著说:“这是甚么屋子?我本来住在东边的村里,因为那村里的人家都太穷,请收生婆得走出七八十里地,我才到你们这儿来,听说是什么金张腋、银武威,你们这儿是个大城,店房最宽绰,办甚么事也都方便,没想到你们这儿”

    店伙也在浓烟裹咳嗽著,回答著说:“这条街上数我们这家店最大了!城裹还有几家,比我们这儿好,可是太贵!”

    少妇说:“只要房子好,无论多么贵我也住,你们这是甚么店?”

    此时黑三提著两只沉包裹冲进浓烟里来,色迷迷地打算跟这位将要生产的少妇套套近,就笑说:“大嫂!你就将就些吧!这大年底,店里本来就不收住啦,我也是这儿住的客,刚才我给您说著,才才叫您在这儿住,房子又是间青龙房子,最吉利,准保叫你平平安安在这儿生下个胖娃娃,跟个小老虎似的。”

    不料吧的一声,一个嘴巴打在他的脸上,他虽然没想到少妇会打他,可是刚才他看见少妇的两只细手儿,心里就曾一动,想着:若叫这样的细手儿拍在脸上一下,那才解痒呢!可是没想到这一下拍得太厉害了,就像他早先被骆驼踢过一下的那般疼,他不由得哎哟一声喊,一只包裹才搁在炕上,另一只包裹可就抛在地下,把他打得抚著脸发怔。

    秃子送进那口宝剑来,搁在炕上,拉著他就走,说:“面都煮烂啦!这种事用得著你忙吗?”

    黑三被秃子拉出去了,大门开著,倒使屋中的烟气渐渐散出,对面的人已能看出服侍她的这个妇人衣饰很是整齐,而且劝她息怒,说:“身子重的人不应当生气,这儿的店房都是这样,您要甚么,他们都能预备,可是都得另外出钱。”说话温和而有礼貌,不像是店里的内掌柜的,或是甚么村野的妇人。

    少妇遂也温和地说:“你是这店里干吗的?”

    秦妈说:“我是个侍候官太太的,我叫秦妈,跟著我们太太上路,就被雪阻在这儿了,住了两天啦。这位太太”她掀开这少妇胸前紧掩的斗蓬,看了看,就问说:“快了吧?您觉得怎样?”

    少妇面容愁戚,微微地叹气,说:“既然咱们在此相遇,也算有缘,你们帮助我唉!我想不到我竟至于此!事后我一定要重谢你!”

    秦妈连连说:“不算甚么!您放心吧!我一定能服侍您,我们老爷有两位太太,我就服侍过她们三个月了啦。”

    忽然看到了这位少妇的一双大足,青鞍上沾著许多泥雪,她就问说:“您是北京人吧?您是在旗吧?怎么这样重的身子,家里怎叫您一个人出门呀?”她带著惊奇地问。

    少妇却自称婆家姓春,娘家姓龙,皱著眉沉吟了一会说:“我的男人是个当官差的,因往迪化上任,半路上遇著风雪,走迷失了!”

    “我再也无处去寻找他们了,又因身怀有孕,分娩在即,所以才来到这裹。劳你驾吧,你先把我的包裹打开,那里边有一床被给我铺在炕上吧!”

    秦妈听了叹息著,又答应著,就把炕上的这只包裹打开,只见裹边尽是一些黑色的衣服鞋袜,不像是妇女穿戴的,里边还有个沉重的小包儿,像是许多银两。秦妈往旁推了推,不防叭哒一声,从衣服里掉下一个东西,却是一只很小的弩弓。秦妈也没介意,连宝剑带包裹全都推到一边,又由地下提起那只包裹来,这只更沉,打开,见有一份很新的,布面而且是绸里的棉被,被裹也裹着个小包裹,特别重,也像是银两,秦妈把棉被平铺在炕上,用一只包裹作为枕头,她服侍这位春龙娘子在炕上卧好。

    此时炕已烧得惭热,屋里也渐暖,秦妈刚要去关屋门,就见她们的二太太踏著雪走来,悄声向她问说:“生了没有?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秦妈笑着说:“哪能这么快呢?看这样子得一些时候,这位太太姓春,是旗人”

    二太太进屋来,面上含笑,似乎特别的喜欢,尤其特别注意炕上卧著的少妇的模样和身孕的情形,秦妈随手带上门,就给她们二太太向炕上卧的人引见,春龙娘子也没起身,只是口中道谢,又求秦妈快去给她找个接生婆来。

    二太太坐在炕边,笑着跟春龙娘子说闲话,就挥手命秦妈出去,吩咐她三件事:第一由她的屋里再取一床棉被来给这位太太盖上,第二快叫店家烧一碗热面汤,打上两个鸡蛋最好,第三赶快去请个本地最有名的接生婆。她又安慰春龙娘子,说:“不要害怕!有我们帮助一定能叫你平平安安地生下小孩。”

    秦妈在旁也说:“我们二太太也是刚出月子。”

    二太太却瞪了她一眼,说:“我刚才吩咐你甚么?你就快办去吧:这时候你还在这儿闲搭言,耗工夫?快去!”

    秦妈赶紧出了屋,她先取来一床很厚的红缎棉说,上面还有小孩的尿迹,又出去了。

    这时厨房里大家都正在吃面,并乱猜著突来的这个孕少妇是其么人,黑三也不下面了,他蹲在厨房的一角,拉长著脸生气,秃子在笑他。

    方福还照旧地饮酒,醉老财却顿脚,摔酒杯,说:“这决不是一件喜事,她若真是个女强盗,不等出月子她就会犯案,若叫我在大正月的再赔著吃上一件官司,那才,那才,倒霉极啦!”

    韩秀才永远抱著火炉子不肯离开,因为他的夹大挂太为单寒了,他摇著头说:“不至于!你们别胡乱疑惑,刚才我在窗外偷听见了,她跟秦妈说话,说她是个旗官的太太,因为走迷了路才来此,千万别胡乱疑惑,也别怠慢她,明天她的男人就许找了来,大年底的,你们叫她出双份的房钱才行,我还想送她一副喜联呢,也要跟她要点喜钱。”

    这时秦妈就走进来了,叫他去找接生婆,醉老财却又跺脚说:“这时候!哪儿给她找接生婆去?

    人家都预备过年,家里供上神啦!人家还能为几个钱,又出来?大年底的谁不讨吉利?谁能像我这样倒霉?黑三那王八蛋要不是他在旁边多嘴,我决不会留下!”

    旁边方福倒是明理,他连连摆手说:“这可使不得!你要是不去找接生婆,倘或那女人生得不顺利,连娘带子死在你们这店里,可又是一回事!”

    醉老财吓了一跳,又跺脚说:“这可怎样办呀?接生婆上哪儿去找呀?我要是个接生婆那可就好啦!反正我也倒霉啦!我可以给她去接生。这,除非要生孩子的是熟人,是早就跟接生婆说好了的。不然,你出八两金子人家也是不肯来呀!我开的是店,我卖饭,不管人家养孩子!”

    这时那给方太太赶车的人又来了,手里拿著个宝盒,他是想来这儿赢上几宝,转转运气,好回到他那亲戚家里再去捞本儿。一进屋,闻说道件事,他也插言乱说,还不住的摆手说:“请不著接生婆!家家都供了神,谁远出来?”又问秦妈说:“这件事,只要是娘们或只要养过孩子的就能干得,不必要甚么内行。”

    韩秀才在旁也说:“对!我给开一剂催生的药,叫秃子到药铺裹去买来,有药一帮助,大嫂你再帮帮忙,就算行啦!接生婆的钱是你的,大夫的钱是我的。”

    秦妈急得头上流汗,说:“我倒是但是我胆子小,没接过生!”

    方福又说:“没有其么的,瓜熟自然落地!”

    于是秦妈首肯了,女人向来是同情女人的痛苦的,尤其是关于这生产的事,她觉得没法子,只好自己振作点精神,帮帮人家那位可怜的太太。

    而这里的一些人也都不必冒著雪出去找接生婆去啦,赌钱的照旧赌钱,喝酒的照旧喝酒,秦妈又叫黑三烧一碗热面汤,黑三却蹲在那里摇头说:“不管!她打了我一个嘴巴我还管?”

    秦妈只得求秃子给烧火,她自己给做汤下面,并跟伙计要鸡蛋,说:“你们别太狠心!你们也都是父母养的,人家也是位官太太,行李裹也不是没银子,人家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甚么都不会少给你们!”

    她跟伙计要了两个鸡蛋,韩秀才已借著柜上的纸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秦妈,秦妈一手拿著鸡蛋,一手拿著药方说:“谁去一趟,黑三你去一趟吧!这是件好事,你给买回药来我会给你求赏钱呢!”

    黑三依然摇头说:“不管!她把两个包裹都给我。我也不管!”

    这时炕上的那些人依然大赌,那赶车的带来身边仅有的两串钱,开了两宝就输光啦,一听说这里有赏钱,他就赶紧跳下炕来,说:“我去!反正我两只鞋也交代啦,我去给买一趟药,可是回来时,得给我一吊钱的赏钱才行!”

    秦妈说:“钱一定有,人家不是没钱的人,你快给买去吧!药钱我先垫上,连一吊钱我也给你。”

    秦妈由她的小棉袄里拿出两张本省通用的钱票,交给这赶车的,又叹了口气,说:“没法子!

    人家一个落难的人,难道咱们真能够忍著心看着不管吗?”

    那赶车的接了钱和药方就回向炕上那几个赌伴招呼了一声讯:“等会我!买了药回来我再捞!”

    他提上了鞋跟,慌忙地往外走,不想几乎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女人刚要进屋来叫秦妈,原来正是他给拿车拉来的那位方二太太,他就说:“哟!差点儿没撞著您!那屋里的娘们生了没有?叫她等会儿,我给她买催生药去!”说著往店门外就走。

    方二太太却想起了一件事,就叫著说:“赶车的你回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赶车的止步在雪地,回首问说:“甚么事?”

    二太太却声音不大的说:“看这个雪,一半天也许能住,我还是想走,你要在这儿听著点吩咐,别净不照面儿!”

    赶车的说:“太太您给我十两金子我也不能拉您走!多大的雪呀!”

    二太太笑了一笑说:“穷疯啦!十两金子?送我们到了凉州府,给他添十两银子的赏钱就算不错啦!”

    赶车的一听,心说:啊!十两?多给五两我也干呀!在这儿过倒是不错,可是钱都输光啦!他遂就笑着说:“得啦!太太放心吧!只要路上能走,我也不愿意在这儿干蹲著,蹲一天得赔一天的嚼过!”他买药去了。

    这里二太太先跟赶车的安下了话,就拉开门缝儿去叫秦妈,秦妈说:“你等等!我把这一碗面汤下好了我就去!不是暂时还不急吗?”

    二太太说:“暂时倒是不急,也许今天生不下了。”又说:“你回头到咱们屋里去一趟,小姐又醒啦!”

    秦妈答应了一声,二太太把门缝掩上,就踏著雪回到她住的屋。

    她的小鞋儿都已湿了,但她的屋里却很暖,炕是热的,地下还放著个炭盆,她来回地走着,仿佛是忽然得了一刺激,发现了一个新的企图,这企图又使得她欢乐之中夹著害怕,像她第一次发觉有孕时一样,她想:假若别人生的这个,正是自己所希望生而没有生成,没得到的,那么把自己所不喜欢要的这个,换一个相反的,那不也是很好吗?自己这个女孩子,虽已过了满月了,可是长得又瘦又干,把她的小衣裘剥了,拿去充那新落生的小孩,那个产后昏晕的女人大概也不能察觉。大雪寒天,残年旅店之中,谁还管这闲事,明天或后天一定走,只要是把秦妈跟方福买好了,谁也不能给点破了这件事。越想越是刺激,并望着炕上熟睡的亲生女孩流了几滴眼泪。

    此时秦妈在那屋里服侍那位春龙娘子吃过了面汤,就来到了这屋问二太太有其么吩咐,二太太先关严了屋门,然后拉著秦妈到了自己的近前,用极低声音说了自己的祈望,并说:“假若她生的这也是个女孩儿,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都不用再提了!万一她生的是个小子,那你帮我!我给你十两金子,也给方福十两,你们永远给我瞒著,见了老爷就说是我生了一个小子!”

    秦妈一听,吓得浑身哆嗦,但见二太太给她跪下了,哭著求她,说:“我愿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换人家的孩子吗?只是没有法子,你可怜我!你答应我吧!我就放心了!要不,人家也生了女儿,我白梦做了,我也不怪你!”

    在此紧张的情形之下,秦妈只好答应了,然而她也受了极大的刺激仿佛将要帮助人去行凶作恶似的,她唯一的希望就盼那春龙娘子也生下一个女的,即使生下来就死,也比男孩子好。她提著心,更见她们的二太太两眼瞪得特别大,精神极度的兴奋,仿佛要疯似的。

    少时二太太拉著她又到那东屋,此时药已煎好,秦妈发颤著双手给春龙娘子服了下去,春龙娘子腹痛得一阵阵的呻吟,又兼万般的伤心,多日的疲惫,她紧闭著眼睛,如同昏晕了过去。炕边宝剑无光,弯弓如弃,谁能想到这春龙娘子却是名门的闺秀,风尘侠女,翰林的妻子,大盗的情人,名震京师投崖后生死莫卜的玉娇龙。她此时失去了一切的勇武,一切的智慧,所有的亲人。

    外面雪已渐停,寒风更紧,爆竹声也听不见了,柜房裹也灯光昏昏,方稿跟韩秀才都已回屋睡觉去了,醉老财又叹了两声倒霉也回到自己的铺上睡了。黑三则趴在柜台上睡觉,作著梦梦到两只沉包裹,两个漂亮娘儿们,还有几只病骆驼。

    那赶车的把刚才的一吊钱也输净了,无精打采地,可还看着那三个伙计在斗纸牌。斗纸牌又不像开宝那么须要吆喝,并因掌柜的都已睡了,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所以室中甚为寂静,窗外的风搅著雪之声,听得很具清楚,可是他越听越烦,就坐在炕上,抱著两腿儿打盹儿。

    这时已然过了三更,连那三个赌钱的人也都相继著打呵欠,忽然有一种声音刺到这赶车的耳里,这赶车的由梦中惊醒,推著个伙计的肩膀说:“你们听!听听”

    此时却很清切的有小孩的哭声:“哇啦!哇啦!”像小蛤蟆叫唤似的。

    赶车的不由瞪大了眼睛笑着说“快听!生啦!真生啦!”

    三个伙计也都停住牌,静听了一会,然后有个就说:“管他呢!又不是咱的婆娘生孩子门牌吧!”

    赶车的却仍然侧耳去听,可是他渐渐听出来有异,他听出来不知是那间屋的门响,又听院子也有小孩儿的哭声,这哭声他可是听熟了,那个方二太太自安西州抱著这孩子坐他的车来到这儿,直直哭了一道儿,连她妈都骂她是“号丧鬼”、“气人的东西”但这赶车的听了很是诧异,心说:为甚么那位太太也半夜里把孩子抱出来了?于是便注意去听,却听东屋里两个孩子一齐哭了起来,声音混杂在一起,叫人听看心乱,这赶车的说了声:“怪事!”他又找著他那双湿鞋下了炕,开了门缝往外去瞧,只见那东屋和北屋全都有明亮的灯光,东屋的窗上并且人影摇晃。这赶车的并且看出那人影儿就是方二太太,心说:在路上看看这娘们像是顶刁恶,原来她的心肠倒不错。

    正在看看,忽然那东屋的门又开了,只见一个人双手抱著一个东西出来,这赶车的刚要细看看这人是谁,是抱著个甚么,却听炕上的人说:“喂!喂!你还嫌屋里不冷呀?还开著门缝儿让它往里灌风?你想看人家屋裹养孩于,你为甚么不到人家的屋里去呀?不开眼!混蛋!”

    人家这样一骂,他只好将屋门关严,心里却有点疑惑,但是又上了炕靠墙卧著,想起来所输的钱一阵烦恼,也就睡啦!他越睡越冷,由梦中把他冻醒,只见灯已灭,身旁睡著三个伙计,人家棉被上还盖著棉袄,呼噜呼噜的睡得都挺香,他却冻得哆哆嗦嗦的,想下炕撒尿去。

    不料才一坐起身来,拿脚向炕下找鞋,却见门的那边蹲著一个黑东西,像是个人,把他吓得“哎哟”了一声,赶紧问说:“你是谁啊?”

    蹲著的人却直起身来,说:“是我!我是黑三。”

    赶车的问:“你不睡觉,你在这儿蹲著干吗呀?”

    黑三说:“我要出去到院里去看看,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那两只骆驼死了!”

    赶车的说:“你睡糊涂啦?吃多啦?”

    黑三却一声不语,悄悄地走回厨房柜台上又睡觉去了,赶车的吓得尿也不敢去撒了。

    他们刚才大声说了几句话,就把那张最舒服的床铺上的店主人吵醒了。店主人醉老财,先骂黑三,后骂赶车的,说:“看你熟面子,叫你们在这儿住著,也就够交情的啦!半夜裹还***穷吵,想欺负我吗?瞧我今年的时运不好吗?妈的!再穷吵都给我滚出去!我这店裹不白住人。明天拿著元宝进来的人我也***不留啦!”

    赶车的一声也没敢言语,心里却觉著黑三那小子可疑、又可怕,他简直更不能睡了。东北两屋的孩子也哭,大人也不睡,他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次日天色发亮之时,忽听那秦妈声音向著南屋的窗户去叫方福,又待了一会,方福仿佛起来了,咳嗽、门响,院中有脚步踏雪之声,另一间的屋门也响,仿佛方福被叫到他们二太太住的屋里去了。

    半天也没听著动静,又半天,二太太住的屋门又响,方福却一边踏著雪,一边咳嗽著,来到了这柜房的窗前,就向裹问说:“赶车的在这儿没有?昨晚他走了没有?”

    赶车的答应了一声,隔著窗户问说:“我在这儿,您有其么事呀?”

    方福却说:“快点儿!套车去!趁著雪微一点了,咱们再赶点路,能够在初三以前赶到凉州才好!”赶车的在窗里听著不由皱了皱眉,可是又一想到昨天那二太太答应给他外加十两银子,他又有些高兴,在这儿是囊空如洗,再说黑三那小子不定是安著甚么心,昨夜被自己无意之中发现,倘若他干出点甚么来,再被抓住,他疑惑是我卖的底,反咬我一口,那我可真吃不消,况且这店里净出怪事,掌柜的又正倒著霉,大年底啦!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窝吧!于是他立时答应了一声,穿上鞋下炕,把门开了,外面一阵冷风几乎将他吹倒,那店主人醉老财也被冻醒,又骂著:“王八蛋!这么早你开甚么门?”

    这时方福进屋来了,穿著灰面子的羊皮,青布面子的皮坎肩,头戴猫毛帽子,足登毡鞋,胡子上沾的鼻涕都结成了一串一串的冰疙瘩,手里托著很沉重的银子,先给了赶车的一块,说:“这是六两,不信你称一称,先给你一半,快点把我们送到凉州,到了那儿还有你这么多的一半呢,我知道你这小子是输光啦,你在这儿过这个穷年,还不如咱们在路上过呢!”又同醉老财笑着说:“掌柜的!

    请您起来把账算一算,开发完了,我们就动身,这两天多有打搅,到正月我再给您来拜年!”

    醉老财趴在被窝里,吸了吸气,说:“本来这年底我们不愿留客,可是雪这么大,你们怎么走?”

    赶车的听了,就有点犹疑,说“等一等好不好?我到店门口看一看,要是有人往东去咱们再走好不好?若光是咱们,倘若在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办?”

    方福摇头说:“不能不能!别瞧你是赶车的,这条路你也许没有我走的次数多呢!我担保没有事!”又咳嗽了一声:“因为,我们那位二太太实实在在是想老爷,昨儿,东屋来的那个又生了个孩子,使她更觉得孩子的要紧,恨不得立时就把自己的儿子抱到凉州给老爷看看,才安心!”

    赶车的紧笑着问说:“怎么样?东屋住的小媳妇,昨夜里生了个甚么?”

    方福突然脸色一变,含糊地说:“大概是生了个女娃娃吧!”

    醉老财听了,却又皱了皱眉,叫方福把桌上的算盘拿过来,躺在被窝里就算账,方福就把店饭费全都给了,余外还赏了各伙计每人一两银于的赏钱,并叫店里给他预备一罐酒,好在路上喝,使身体暖和。

    赶车的一看,那位二太太花钱不打算盘,他就赶紧跑去套车,一出屋子,见北屋里还有灯光,那二太太跟秦妈大概是正在收束行李,他就心说:侍候人家生孩子,一夜没睡觉,一清早还要赶路,娘们的心可真怪!又见东屋阴惨惨地听见小孩儿哭啼,他赶紧踏著雪到圈里去牵骡子,却见昨天那女人骑来的那匹胭脂马还真不错,昨天那么重的身孕上马下马的,也真难为她!大概东边的路上不怎么难走,又见黑三的那两匹病骆驼,脖子都直不起来了,好像过不了年的样子。

    这赶车的就打牙战,冻手冻脚的牵了骡子,到院中把车套上,披上他那光板无毛的老羊皮袄,戴上两只兔子皮的耳朵套,搓著手儿拿著鞭子,有个伙计已经起来给开了大门。

    此时秦妈提著行李出来了,那太太,绿色的裙子红缎皮袄,怀里抱著红被褥,裹成很厚的卷儿,里边有“哇啦!哇啦!”的小孩儿哭声,灌到赶车的耳里却觉得不大熟,不由心说:怪呀?怎么声儿变了?

    二太太却脸色慌张,急急忙忙叫秦妈换著上了车,坐在靠里边,紧紧抱著孩子。

    头发还没梳整,催著赶车的说:“快点走!快点把我们送到凉州!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

    小孩儿又在被里哇哇的哭,赶车的摘下一个耳朵套儿来细听,越听心里越纳闷。

    秦妈脸色不大好,眼角还挂著眼泪,也上了车。

    二太太又急急叫著说:“方福!方福!你干甚么啦?快走呀!该死的!磨烦甚么呀?”

    半天,二太太都快急死啦,方福才托著一罐子酒出来,放在车上,放在秦妈盘著的脚儿旁边,嘱咐说:“别叫罐子倒了!”

    小孩更哭得厉害,赶车的先是发呆继而又害怕,终至于“哈”的一下笑出来一口白气,可没发出声儿来,瞪了方福一眼,心说:这名家伙在路上还真能比我还熟吗?咱们到半路再说吧!你们作鬼儿咱也得发一笔财!他没有说出来。

    方福向伙计拱手说:“再会!”又同柜房里高声说:“掌柜的!过年再见!”他跨上了车辕,赶车的也跨上左边的车辕,鞭于一响,车轮轧开了雪“咕隆隆”走出店门去了。

    小孩儿的哭啼声还在车里,声音很是洪亮,二太太拍著说:“好儿子不要哭!”声音却有些哀惨,秦妈又长叹了口气,方福却点上了一袋旱烟。

    这时雪还没有完全停止,风却渐缓了,天光才亮,家家还都紧紧闭著双门,雪地上洁白平坦,连狗爪子的印痕都没有,路上无人走,天边也没有鸟儿飞,这辆车就单独缓缓地轧著雪,同著那白茫茫的辽远前程奔去。

    那辆车走去之后,来安店里只剩下了春龙娘子一个女人,她疲惫昏晕,直到午后方才睡醒,一睁开眼时这间荒凉敝陋的店房,昨天夜里的那两位好心的妇人也没在屋里,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产了一个小孩,赶紧回身旁去看,看见旁边,与自己同被卧著一个孩儿,稀稀有点头发,紧闭著眼,模样既不像自己,可又不像自己的情人——那可恨又可怜的情人。

    她伸了臂细一看,见是一个女孩儿,而那脐带之处却叫她吃了一惊,因为不像是新剪断的,被旁扔著一把剪子,一定是那秦妈剪完了脐带扔下的,但是自己的里衣——红罗小衣的衣襟却被剪去了一块,她不由惊得瞪大了眼,心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翻身,觉得身体发酸,但她挣扎著坐了起来,却见头前宝剑弩弓之旁,放著一个小小的花瓶发著光亮,是银制的,瓶下还压著个红纸封套,她伸手拿过来抽开,见里边却装著二十两的银票,不由打了个冷战,呆住了,又扭头看看那小孩儿,越看越觉可疑,自己虽是初次生小孩,但早先亲戚家也有人生小孩,自己也见过,才落生的小孩决不会像这样,这至少是已经过了满月的了。

    她想起来昨夜的情景,自己生养之后,昏昏沉沉之间仿佛看见秦妈跟那二太太,主仆二人低声争吵,记得秦妈的眼睛是挂著眼泪,又恍惚曾听见屋中发生过两个孩子的哭声似的,那时自己心里以为是一对双生,但无力问,也顾不得细看,如今这分明她气了,便扭头向窗外大声叫著:“来人!

    来人!店家店家!秦妈秦妈!”

    叫了十几声,才有个伙计隔著窗子问说:“甚么事?”

    春龙娘子玉娇龙急声讯:“进来!不要紧!”

    同时把棉被和斗蓬掩紧,伙计进来,可不敢近前,玉娇龙又急说:“快把昨天帮助我的那甚么二太太跟那秦妈请进来,有要紧的话我要问她们!岂有此理!”

    把伙计吓了一跳,就说:“人家人家一早就都走啦!这时走出有四五十里地了!”

    玉娇龙听了,一咬嘴唇,要挣扎著跳起来,但她周身无力,就赶紧又说:“你们快去给我追!这”指指旁边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孩子被她们给换去了,抢走了!你们快去给我追,追回来,抓她们来见我,我有重赏,不然你们店家必是与她们共同作弊,我都饶不了你们!快追去!”

    她伸手去摸宝剑,伙计吓白了脸,说:“这是哪儿的事!太太您别着急!您等著,我把我们掌柜的请来,您再跟他说吧!”说毕,这伙计赶紧转身出屋去了。

    他跑到了柜房,这时醉老财吃完了饭,又喝了有些酒,正跟韩秀才谈说今天早晨那方二太太匆匆而去,有些儿可疑,又骂著说:“***!我过年一定要倒霉!年前竟遇见***这样的怪事情!”

    忽然这个伙计跑进了屋来,急匆匆说了这件事,并说:“掌柜的!你快去看看吧!那娘儿们真凶,说话就要抄宝剑,挨她一剑我合不著,把她气死我去打人命官司,那更合不著!”柜房里的人一听了这件事,全都怔了。

    醉老财跳起来顿著脚,大嚷:“想不到的事,大年底的全都出在我这儿啦!她妈的天下还有换孩子的事情?”急匆匆往外就走,韩秀才在后跟著他,到了玉娇龙的屋里就跺脚嚷嚷著说:“你可别来讹人!昨儿,收留下你那就是可怜你!谁家的婆娘不养娃子?我们不忍心叫你在雪地里去养,才叫你住下。人家,那是新任凉州府方大人的家眷,人家无论多么无根基,也不能拿亲生的孩子换个外人的孩子呀!你别想借著这件事讹诈我们开店的!”

    玉娇龙披著斗蓬坐著,芳容跟白纸一般,很生气,但产后体力衰弱,没法像醉老财这样嚷嚷,她只啐了一口,喘着气说:“你别跟我大闹,我也讹不著你们,不过你们看,这二十两银票,跟这银子的小花瓶,都是她们留下的,你想想,她们这是甚么意思?”

    醉老财说:“是人家赏给你孩子的礼物,花瓶儿是保佑你的孩子平安,人家官太太遇见你这件事,服侍你生了个孩子,临走时难道连点礼物也不留下!”

    玉娇龙生著气,蓦地一掀被褥露出身裹着尿布的小孩,说:“你们看!这是我的孩子?昨天生下来的孩子,今天就能长这么大?”

    醉老财等人一看,可又都直了眼,尤其其中有个伙计,前两天往方二太太住的屋送茶送饭的都是他,他认得这个孩子在那北屋的炕上哭,被那位太太骂该死的时候,这炕上坐的这位还没骑著马来呢!他就拉了他们的掌柜的一把,悄声说了两句话,韩秀才也连连摇头,旁边还有两个伙计都直笑。

    醉老财张著嘴发了半天怔,才说:“这不要紧呀,姓方的太太不是没名没姓的。你,你可以到凉州府去找她呀!问问她!”

    玉娇龙却擦了擦眼泪,发著凄惨的声音说:“我现在哪能行动得一步儿?哪能骑马?烦劳你们,无论是谁快去把她追上,把我的孩子换回来,我也不愿难为她们,只要把孩子还给我,这个孩子她们带去就行!我愿赏你们五十两银子!”

    两个伙计听了,就说:“这好办!我们就去!”一个就要由炕上抱起孩子好追上去换,孩子这时又被冻得直哭。

    醉老财倒是把他的伙计拦住,说:“啊唷!你们先追去!把车追住了叫他们回来再两下交换,这孩子先存在这儿作押账,你们要是给抱走,一出门给冻死了,那可就更不能换回来啦!快去快去吧!你们都能发笔外财,就是我倒霉!”又跺了一下脚,两个伙计跑出去了。

    韩秀才却连连摇头,说:“我看可是不容易换回来,就是能够追上,那位官太太来个翻脸不认账,谁又能够把她怎样了?孩子的身上又没刻著字,大小也相差不多,我瞧这件事不如等雪停一停,路上好走了,这位太太给我点路费,我去到凉州府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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