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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散资财侠少走风尘遭蹂躏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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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韩铁芳就回到望山庄内,庄里像是有甚么事似的,个个人的脸上至都铺著一层惊疑之色,他们三五个在一起,低著声谈话,一见了韩铁芳都招呼了一声“大相公!”眼珠儿都翻著望着他不住发呆。韩铁芳只和蔼地,同众人点了点头,他一句话也不说,下了马,将雪中霞交给了长庆,可是他也顿然怔住了,眼珠也突然发直,因为他见门前的一根木桩子上,栓著一匹马,马是黑色,不大好,可是自他小时起,他这庄子里就没来过别人的马,可以这么说吧,假若把他家里的十匹马都卖出去,他这庄子里,就连一点马粪都难得了,如今竟有外人的马来到这里,可真是一件异事。韩铁芳正在想,这是谁来了呢?

    没容他发问,那毛三就跑过来了,跟他悄声地说:“刚才来了一位徐四节,是骑著这匹马来的,那人有胡子,带著刀,见了咱家的老员外,一点也不客气,一见了面两人就吵,后来瘦老鸦萧三爷又来了,帮助那个人气咱们的老员外,他们说的话我虽听不懂,可是大概也不是其么好话”

    韩铁芳不容他说完,就赶紧问说:“现在他们走了没有?”

    毛三摇头说:“都没走!待会儿就许打起架来。大相公!您想想您是进去给劝一劝呢?还是先躲躲呢?”

    韩铁芳又问说:“他们是在里院吗?”

    七三摇头说:“哪儿?咱们老员外不许人家进大门,把人家让到马圈里,现在三个人大概还在马圈里站著说话呢!不然我为甚么不敢在那里边待著呢!”

    韩铁芳听了这话,就急急地顺著便门走入了马廊,只见那四根栓马柱的旁边,他父亲韩老善人苍胡飘洒怒目圆睁,正在那里忿忿地谈著。瘦老鸦则坐在地下,两手交插著抱著他的瘦肩膀儿,正在仰著脸发著冷笑,另外的一个人原是个背影,但韩铁芳往前走了几步,这人意然一回头,四目交射在一起之时,倒使韩铁芳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刚才在城中逼著他比拳,后来也吃了他一拳的那个人,韩铁芳不由把脚步止住,这人,也就是今天骑著马到这庄里来找韩老善人争吵的徐四爷。

    他黑胡掀起,满面笑容,迎过来就说:“好,好,你回来了。刚才在城里我被你打了之后,我就问旁边看热闹的人,我就知道了,你原来是我的盟侄,又是师侄,啊!真好真好!老贤侄你的剑法拳法,果然高强,想不到他”指指在马粪跟地上坐首的瘦老鸦,说:“想不到他竟会教出你这样一位好徒弟来,这真叫作青出于蓝,得啦!咱们先别撰文,反正猫儿虽小,他却会教出老虎徒弟。我就是你的四盟叔连枝箭徐广梁。

    “自十九年前,你二师叔金刚跌赵华升丧命于黑山态之手,我跟你的师父便发下大誓立志要为一一师兄报仇,我们在江湖走了十年,到处寻找,曾两次到祁连山,也没找著仇人黑山熊的家,后来我们反倒不敢找他啦,因为听说他名头太大,武艺高强,他的兄弟、儿子,和他手下的那些喽啰们个个都极为难惹,我们自知武艺有限,打狼不成丢一根杠子还不要紧,若是把命再送上一条,那才太不值得。所以我们二人商量好了,重新再下几年功夫,学习武艺。

    “不瞒贤侄说,我是才练得,自觉得可以敌得过黑山熊了,不想才来到洛阳,一遇到你的手里便先吃亏,可是我并不因此就灰心,我更喜欢了,本来我跟你师父我们都不行了,都快老了。拳剑的招数虽说都懂,可是力气已弱,手脚都不大听调动了,我们也就只能教人,不能自己出场运用了,这就是俗语所说: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老师!我跟你师父今天而来,并无别事,还就是叫令尊跟我一同走,到祁连山畔为二师兄报当年的仇恨,并听说你的母亲”

    此时韩老善人已气忿忿地,握著拳头走过来了,徐广梁毫不介意地,依然面对著韩铁方说“详情也不必细讲,你也全都知道了,现在就是令尊若是不愿意跟我们去,你就随同我们走,英雄豪杰讲的是大义分明,盟兄的大仇不能不报,你母亲至今仍在黑山态之手,你若不急速去救那位老太太出来,不报十九年的仇恨,你也枉是男儿!你打独角牛、打我,就是你把天下闻名的李慕白、玉娇龙,那些男男女女的英雄豪杰全都打败了,你也称不起好汉,抬不起头来见人。老贤侄你当着师叔说一句干脆话吧,说!说!说声走!”

    韩铁芳义愤填胸,几乎要跳起来,他点头说:“好!我跟师叔”他的走字还没说出来,韩老善人已“咚”的一拳将徐广梁打倒了,韩铁芳真气极了,恨不得要抡拳打他的父亲,却见徐广梁在地下一滚便站起来,顺手由腰间抽出了短刀。

    那瘦老鸦也挺身而起,跑了过来,抡拳对著韩老善人,眼看着这几十年的师兄弟,立时就要反目、绝交、殴打、拼命了,一时情况极为紧张,韩铁芳居中倒很是作难,不料韩老善人的脸紫胀了一阵,眼睛瞪了老半天,忽然又仰脸理须,哈哈的大笑,说:“初生的犊儿不怕虎,鹌鹑还敢斗公鸡?你们大概也不知道黑山熊是个何等的人?何等的武艺?你们只说我不敢替师弟报仇是因为胆怯,不错!我是吃过黑山熊的亏,是不敢惹他,但是其中还另有原因”

    说到这里,他那张宽阔的脸又变成了紫色,胡须越发抖动得厉害,他又一笑,但这种笑却与刚才那种狂笑不同,是一种惨笑,他伸著大拇指说:“我佩服你们!大丈夫应当替兄弟报仇,好男儿应当救母脱难,你们要走,对!可是我不准你们走!绝交,父子断绝,无论怎么样,我也不能准你们走呀!”这句话他喊得声音极大,把嗓子都喊劈了。

    瘦老鸦跟徐广梁,连韩铁芳都一齐惊诧,不由都问说:“为甚么?”态度却都有些缓和了,都觉得其中必然大有隐情在,于是目光更盯住韩老善人的脸上。韩老善人却又惨笑了一笑,就点手说:“来吧!”他把这三个人带走了几步,来到那四根怪模怪样的粗笨的石头马桩旁,韩老善人过去抱住了一根石头桩子,浑身用力,就像跟一个人打架似的,咕咯一声,就把一根石桩连根搬倒,地下的土掀起来很深,旁边的几匹马齐都惊奔。韩铁芳、徐广梁、瘦老鸦,虽然都没往后退,可也都一齐变色。

    老善人喘了喘,微笑着,嗓子更发哑了,说:“你们若有这样大的力气,才能哼!也不配去找黑山熊!”呼呼的吹著胡子又腆起胸脯来,说:“我跟你们说,明人不作暗事,十九年前的事情现在我自己招认,你们若有本事就随你们办,我早已想到有这一天!”

    重重地又喘了口气,指手画脚地,一边翻著眼睛回忆,他又说:“十九年前那时我跟金刚跌赵华升,我们分别之后又在西安府重聚,因为各人手里有点钱都花光了,不得不再找营生,我们在西安府保镖,又因为干那事儿发不了财,我们两人就凑了一点本钱,走青海去做买卖,不想又做赔了,我们都弄得少衣无饭,新年正月,才降过一场大雪,我们路过祁连山,想到肃州去冉设法谋生。”

    “那天我们俩都穿著破皮袄,背著各人的破行李,带著各人护身的家伙,走在深山里,赵华升还跟我说著笑话,因为我那时已经四十多岁,还没有娶过妻房,我时常想着发上一点儿小财,娶房老婆,***这辈子就知足啦!赵华升他就笑我穷困到这步田地,还做这媳妇梦,他说他将来是一定去当和尚,就是积蓄下了钱,也必拿它救济穷人,或去修廊,他想做个善人,或当一个老方丈,我又笑他傻,我们俩正踏著尺多深的厚雪,往前走着,——祁连山的山路是陡得很,并且曲曲弯弯地,不想***对面来了一群贼人。”

    缓了一口气又说:“贼人倒是不多,只***有六七个,为首的是个歪脖子,原来那家伙就是黑山熊的兄弟吴锡,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勾串了一个赶车的,把一家官眷诱进了山,不想要打劫,却不料那赶车的慌了神,自己就顺著冰雪的高山坡子滑下来了,把车摔了个粉碎,赶车的也死了,这事儿咱可没看见,我遇见的只是吴锡率领著几个喽啰,提著人家的几只包袱,背著人家的两个婆娘正在跑,赵兄弟一见,他就抱打不平,抽出刀来把那几个贼杀了个落花流水,吴锡也抱头鼠窜了,雪地上扔下两个婆娘,还有个小胖娃娃!”

    瘦老鸦扭头看了韩铁芳一眼,韩铁芳的心中是既悲愤,复激昂慷慨钦佩师叔赵华升的为人,徐广梁在旁却冷笑着。忽见韩老善人拿著拳头向另一根桩上一擂,石屑纷落。他就又说:“不瞒天,不瞒地,不瞒你们!我那时就起了歹心!因为那个年纪轻的是个官太太,甚么官的太太咱可也记不清啦,我当时就没顾得细问,她虽然脸上擦伤了点肉皮儿,有点血淋淋的,可是长得真好看,那个娃娃是她才生下来的儿子,我就我就想跟赵兄弟把她们背走,一个人分一个,我自然是要那年轻的,还想要那儿子,不料赵兄弟却跟我发了脾气,他要由他在那儿看守著,叫我出山去雇车,把人家平平安安送回家去口妈的!他那时候不放心我,怕他一离开,我就把两个婆娘全背走,妈的我还不放心他呢。我们两多年的兄弟,由那次起就反了目,现在我想起来也觉得不对。”

    这时韩铁芳跟徐广梁还出著神往下去听,瘦老鸦却忿恨了起来,握著拳头,几乎要扑上韩老善人,韩老善人却又向石构端了一脚,石桩虽然没有倒下,可是地下已经裂了很大的缝子,韩老善人的紫脸忽然渐渐变为灰白,跟他胡子的颜色差不多了,他继续著说:“幸亏那年纪大一点的婆娘脚远大,她还能够走路,她姓秦,原是伺候那个官太太的。我就逼著她抱著那个娃娃,我却背起那年轻的太太来就走。那个太太很听我的话。叫我背著,她连哭也不哭,她那使唤的人也乖乖地随我走,只是,我那二师弟却向我大骂,我也不理会他,我们就分途走了,我把两个婆娘跟一个小孩带到了山凹里,投到一个在山窟住的猎户人家里,我就在那里跟那太太成了亲,那太太对我没有别的话,她知道我是条好汉,她也明白她脱不了我的手,所以她情愿跟著我好好的过日子,只是她求我得待那孩子好。这我有甚么不高兴的呢?那孩子”他瞪著大眼睛望着韩铁方说“那孩子就是你!”

    韩铁芳不由心中袭上了一阵悲痛,拭了一拭眼泪,瘦老鸦却发急地问说:“我二哥就从此跟你分了手吗?他后来就死于黑山态之手吗?”韩老善人靠著石构喘气,接手说:“你不要急!容我慢慢地跟你们说,我一点都不隐瞒,”

    喘了长长的一口气,就紧急地一句跟著一句的说:“我带著两个婆娘在那石窟里商住了七八天,可就出了事,原来赵华升二弟他离开我,气走之后去找黑山熊,黑山熊本来在祁连山鬼眼崖有一座山寨,手下的喽啰一百多,赵华升找了他去,凭仗单刀几乎将山寨铲平,赵华升真是好汉于,武艺比我强百倍!可是他把黑山熊打得藏起来之后,就又找著我了,逼著我把两个婆娘放手,不然就要与我划地绝交,我当时没有话说,绝交就绝交,叫我舍了婆娘我可不能够,当时我就抽出刀来在雪上划了一个道儿,从此把同师同盟的交情割断。但是,赵华升却不是跟我绝了交就完了,他翻了脸,骂我是强盗,抡刀来砍我,我自然也不客气,就也拿刀相迎,我们在雪地里大战一场,四十余回合,杀得冰雪乱飞,天昏地暗,我不行,就曳刀而逃。”

    又连喘了半天气,嗓子更是发哑,又说:“我逃到甚么地方去呢?我就也去找黑山熊,见了他,我请他相助,我说只要把赵华升打败,夺回来我的婆娘,我愿意入伙给他们效力”

    瘦老鸦和徐广梁听到这里,齐都用鼻子哼了一声,韩铁芳也没想到他父亲在早先原是这样的一个卑鄙的小人,就又听韩老善人腆著厚脸说:“黑山熊待我如同兄弟,答应助我夺回婆娘,他并给我出了一条妙计,我就离了黑山熊的山寨又追赶上了赵华升,原来他正是要出山雇车,好送那两个婆娘到甚么凉州府,我见了他就放声大哭,自认做错了事,他也流泪,依然叫我为大哥,我们两人就一同出山去雇车,随走随谈,恢复了旧交,不料还没有走出山口,黑山熊亲率喽啰赶到,自然我们两人得一同上前抵挡。赵华升刀法如飞,只顾了大战黑山熊,却没提防我自他的身后猛砍一刀”

    他这话一说出来,瘦老鸦立时跃起,要扑打他,徐广梁也升起了短刀,不料韩老善人又推翻了一根石桩“咕咯!”使他这两个烈火暴腾的师弟,不由都向后退了两三步,韩老善人哈哈大笑,说:“我早就想到你们早晚要跟我翻脸,与其叫你们去找黑山熊问明丁当年的事,回来再跟我拼命,不如现在我就跟你们说出来!爱拼命咱立时就拼,可是你们先得算计算计,你们有这石头桩子结实没有?够奈何我不能?

    “当时,我杀死二师弟之后,心里不是不后悔,结果我也没落著好儿,因为黑山熊也是个好色之徒,他见了我那太太竟生了心,便把我太太抢上山寨去,给我留下那仆妇和那孩子,我去找他们不依,但我又不是黑山熊的对手,我只好认了倒霉,好在那姓秦的婆娘还不错,她抱著孩子跟我投到肃州,又奔到新疆,很受了一些苦,又过了几年,我就在玉门关外发了一笔大财,这笔财你们也就不必管我是怎么发的。我有了钱,更觉得我做的那事不对,我就搬到这里来,开买卖,置田庄,养老婆,拉持小孩,秦氐跟我作了几年夫妻,又给我生了个女儿,她也死了,韩铁芳现在也长成这么大。我对早先的事简直都不敢想,想起来,我就恨不得捶杀我自己,但我也不愿你们都知道此事,所以我也不许你们去找黑山熊。那黑山熊,听说他得了那年轻佳人之后,他也没得安居,因为这件事又与玉娇能有关,听说在我们杀人争婆娘的时候,玉娇龙正在祁连山那一带踏雪搜找呢。只是因为山太深,峰岭太多,她没有碰到了我们,可是黑山熊却知道了,那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可真怕玉娇龙,就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在一定的地方住。”

    韩铁芳惊诧著问说:“玉娇能与这些事到底是有甚么相干?”

    韩老善人狠狠地摇了一下头,说:“咱不知道!黑山熊此刻是否还在人间不在,也不一定。街上传说他要来找我,那是我叫人造的谣,就为的是不叫你们去到祁连山。现在咱把话都说明了,就是,你们爱怎办就怎办!你们要想替赵华升报仇,那你们就不如先动手杀我,可是”

    他又发出一声狞笑,用双臂又抱住了一根石桩“咕咯”一声又扳倒了,但他的汗水已冲满了脸,气喘得知老牛似的,嗓子越发哑,走了两步,又用力抱住那只仅存的石桩,用力狠狠地拨、推、拽、摇,把他的两只棉袄袖头金都磨破了,并且自臂间流下血来,他还咬著牙拽著,大声说一声:“开!”

    立时见地根裂了,桩子歪了“咕咯”的一声连桩子带韩老善人全都倒下,桩子正好压在老善人的肚子上,同时老善人又大叫一声,口中流出鲜红的热血,韩铁芳、瘦老鸦、徐广梁,齐都要上前将桩子扶住,但已然来不及,用尽他们三个人的力量地无法使石桩离开老善人的身子。

    只见老善人柳穿鱼韩文佩,用力又嘶喊了一声“你们来拼拼吧!”由嘴中喷出满胡须满脸的鲜血,但胳膊腿一阵抖动,两只眼睛更大了一瞪,便凝滞住了,立时就气绝身死了。

    此时徐广梁扔下了短刀,瘦老鸦垂下了头,两人刚才都是气忿填胸,如今却都变得非常的难过、非常的丧气,韩铁芳刚才虽然恨自己的父亲残忍、卑鄙,但此时见老善人惨死,他也不禁触起了十九年父子之情,和抚养之恩,所以他也不住以手挥泪,他们在这里闹得天翻地动,因为仆人、厂夫和打更的都早已因为害怕躲开了,这里的石桩子把老员外压死了,外边并无人知道。

    韩铁芳哭了一会,便亲自到外边叫来了人,仆人廊夫们,连毛三都进来一看,不由都把脸吓白了,好在这时的天色已渐昏黑,他们的惊慌表情别人也不大能看得清。这些人还都以为这几根石头桩子是叫瘦老鸦和突来的那姓徐的暴客给弄倒了的,他们把老善人压死的,所以韩铁芳叫人去把老善人身上的石桩搬开,那毛三就吐著舌头说:“别搬呀,也是一件人命案呀!非得报报官,叫衙门里的人来搬不可,不然验尸官不能答应呀!”

    韩铁芳却怒斥说:“混蛋!胡说甚么!快些,将老员外抬到房里去!”

    瘦老鸦又同韩铁方说:“这件事还是不要叫人声张才好。”韩铁芳遂又向这些人严词嘱咐,这些人更都弄得莫明其妙。大家费了半天的方才把老善人身上压的那根石桩抬开了。

    几个人又往起来抬老善人的尸体,毛三又点上个灯笼来照著,就将老善人的尸体抬到了正院的正房,韩铁芳低著头,随著刚要进到正院,瘦老鸦却从后面一拍他的肩膀,韩铁芳回头,瘦老鸦就悄声跟他说:“我们要走了,你也不要忧烦,今天晚上你没功夫,明天晚上你千万到我那儿去一趟,可记住了!”

    韩铁芳点点头,又见徐广梁站在很远之处,发著呆似的,样子十分的抑郁,瘦老鸦又嘱咐韩铁芳把这件事隐瞒下去,不必声张。韩铁芳又连连地点头,眼看着瘦老鸦那饿鬼似的影子,跟徐广梁那嗒然丧气的模样,他们一同出马厂的偏门走了。

    此时幕色愈厚,天上星月耿耿,韩铁芳也垂著头进了北房,就见胞妹玉芳,和妻子陈氏芸华,跟几个婆子丫篓们,都正围著床放声大哭,凄惨之声入耳,使韩铁芳的心震,不禁又流下泪来,同时又想起几年前母亲秦民身死时的情况,不由就抚胸顿脚地大哭起来。

    他紧紧地搬著胸,胸怀里边就藏著秦氐临死之时,给他的那块红萝,他因此更想起亲生的母亲,就是那姓方的官太太,他想当年母亲在风雪荒山之中横遭污辱,终至于落在黑山熊恶贼之手,这些年他想:都是为这床上的死老头子所害,他立时又忿然,对著床上的死尸已毫无怜惜,更认为十九年来的抚养之情并不能抵消他当年的罪恶。但是,他却又抑制不住紧流的眼泪。

    室中的悲哀之声如潮水似的,高涨了一阵之后,又渐渐地落下去了。韩玉芳小姐就拭著泪,一边硬咽著,一边问她的哥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爸爸他老人家怎么会叫石头桩子给压死了呢?”

    韩铁芳却皱著眉忧郁了良久,似乎忘了他妹妹刚才问的甚么话,心中却又想到了别一问题,他的妹妹向他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是因为刚才来了爸爸的师弟,爸爸在人的眼前逞能,爸爸他”

    说到这里,心中忿恨,觉得唤那样的人为爸爸,实在是一种奇耻大辱,但是已经叫了这么些年了,他又不禁的叹气,就又说:“他在人前逞能,要显露他虽年老,还是力大无比,就将三根石桩都已拽翻了,剩了最末的那一根,他就被压死了!”

    玉芳小姐听了又哭,那陈氏芸华在灯旁拭泪,灯光照著她的发影、悲容,韩铁芳的心里又不免有些惭愧。这个年轻轻的妻子,虽然姿色平常,虽然性情呆板,在自己的眼中她是毫无风韵,然而却也无失德之处,将来自己远走天涯,归期难上,她韩铁芳就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又对他妹妹说“你们也不必哭了,他老人家虽死得甚惨,但也不算是短寿。你们各自回屋去吧!我好叫人进来,给他收敛,好办理丧事。”

    当下仆妇丫寰们送少奶奶和小姐各自回屋,韩铁芳就把院中站立伺候的男仆叫了进来,取出老善人的一身新衣棠,给死尸换上,可怜韩老善人,衣服虽也有绸缎的,但都不合身,因为他近年来是日见肥胖,早先的衣棠都瘦得不能穿,而最近半年来他又不常出门,只在家里穿著粗布的裤袄,结果是取了一件老善人没穿过几回的僧衣,给套在尸体之上,这件衣服给死尸换上了,非常的怪样,因为既不像僧,又不像道,上面是秃了顶的一条惨白的小辫,腮下是蓬松的带著血的长胡,虽然胡上的血已被仆人用水给洗涤过了,但仍从死尸的嘴里不住的喷出,灯光凄惨地照著这庞大而此光刺目的尸体,真今韩铁芳不忍细看。

    当天的天色太晚了,也买不来棺材,尸身只好就停放在床上,由仆人换班的看着。韩铁芳就回到他自己住的那个院,自己摸著黑进屋里点上了灯烛,想起昨天这里的情景来,依然发惊,并且觉得很奇怪,就想:以死者的那样神力,且有能飞担走壁的本领,他竟会斗不过黑山熊?黑山熊的武艺有多高呀?自己不由得对前途发生了一些凛惧,但是志已坚决,为寻访生母的下落,即使死在贼人之手也是值得的。

    他在屋中站立著发呆了一会,听得春风微微吹动著窗纸,他又长叹了口气,想着蝴蝶红此时至少已走出二十里之外了,柔情已割,父义又绝,这家财都是死者不义得来的,自己一个也不留,尽皆把它分散给别人,然后便远去不归。他因为这一天太激动了,所以十分的疲倦,一著枕便睡著了。

    次日清晨,家人们从城里买来了顶好的杉木十三圆的棺材,把老善人的尸体好容易才塞到里面,宅中的仆人多,大家一上手忙碌,不到半天,连灵棚带祭帐就完全排设好了。韩铁芳并且拿出许多银子来,分散给众仆,所以把众人的嘴也给买住了。

    洛阳城里的人虽然也都晓得韩老善人死了,可只都知道他老人家是在马厂里间散步,栽了一个跟斗,中风死了的,并没有人知道石桩之事。远近的人一听老善人已死,真是“如丧考妣”莫不叹息流泪,都很奇怪为甚么这样活菩萨一般的人会活不到八十岁呢?

    各柜上的掌柜的,当天就也都赶来吊祭,韩家庄子里顿然失去了平时清静的状态,立时显出热闹、纷杂,与一种悲哀的气息来。但大相公韩铁芳虽然也穿上了白布孝衣,披上了麻,他却并不怎样哭泣流泪,只是忙忙碌碌地,叫来了几个柜上的管账先生,打算盘、记账,并不是记下人送来的奠仪,而是叫人给他清家产。大家只晓得韩大相公承受了他父亲的产业,而今后望山庄没有韩老善人了,是由韩大相公当家了。所有的人就对于韩大相公更是逢迎得无所不至。

    到了接三那天,亲友们全都来到了,其中竟有从好几百里地赶来的。但是韩家亲戚只有两家,一家是登封县陈家,韩铁芳的岳父,另一家就是城中的刘财主,是玉芳小姐未过门的翁公,还有就是朋友了。韩铁芳所认识的少年公子也不少,但老善人生前只有一个朋友,这人是城中的富商,姓李,此外就再没有了,有的只是藉此来巴结韩大相公的一些人。

    接三完毕,韩铁芳毫不作声,把家里的全部财产也都核算清楚了,账一结,把那些算账的先生们全都吓了一跳,原来平日大家只晓得韩老善人有钱,钱一年比一年来得多,可是都不知道确实的数目有多少,如今这么一清查总算,原来竟有七百多万两之多,其中包括著庄园地亩、买卖和债款,家中所在的现金银倒还有限,韩铁芳也诧异,不晓得他父亲一个在深山出没关塞飘零的穷汉,怎么会发了这样的大财?更猜不出他父亲当年发这财之时,是作了甚么样的一件大恶?

    他忿忿的、慨然地,就把七百多万两的财产分成了四份,将韩老善人在庄外松阴森茂的莹地里下了葬,与那秦氏合葬之后,韩铁芳就将亲戚朋友,以及阖材的父老全都延请至庄内,他先对众人说明了自己在三日之内就要出门作一番壮游,十年八年也恐怕不能回来。

    他这些话才说出来,他的丈人登封县的陈绅士就立时急躁起来,跟他翻了脸,说:“你要走?你就把我的女儿抛下了吗?这几年你虽不理我的女儿,可是你总还在家,我没有话说。以后你一走,不是就抛下了我的女儿守了活寡吗?”

    韩铁芳急忙摆手说道:“请岳父不要着急,听我详陈!”

    他岳父说:“你快说!你快说!反正你想把媳妇抛下了一走,那是不行!绝不行!咱们可得请出人来说一说了。”

    旁边的亲友父老也都一齐来劝,都说:“你父亲一死,家产全归你承受了,你又没有三兄四弟,以后柜上事,跟庄子里的事,不是全都仗著你了吗?你要是一走,这个家可就不成个家啦!再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你在外边又不认识人,又没有甚么要紧的事,何必呢?”

    众仆人们一听大相公要走,就像是他们的饭碗要飞了,就也一齐拿眼色来乞怜,都说:“大相公您要是一走,我们可就都没有倚靠啦。”恨不得都要跪下求大相公打断此想。

    韩铁芳又摆手说:“不是!你们都听我细说:我走了并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却是不能预定几时才归。男儿志在四方,不能为家室所累,我年已二旬,足迹尚未出洛阳城,一想起来,我就惭愧,所以我想拿出二年三年的工夫,要游览尽天下的名山大川。”

    他这话一说出来,就有人点首,觉得这也是一番壮志,有钱的人嘛,出外去游历游历,开一开眼界,也是一件好事。有几个仆人又都转愁为笑,都说:“我们也跟著大相公出门开开眼去吧?”

    但韩铁芳的岳父陈绅士,却仍然跳起来喊著说:“不行!不行!你走了家里谁来管?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

    韩铁芳却深深一揖,说:“我走之后,家中一切之事全都托付给岳父,有四百万两银子的财产,随岳父管理,我可以把账跟几颗图章,立时就交给岳父,自然,岳父还要操持著自己的家,这里只派个亲信的人来照料就行。”

    他的岳父,那老头子,一听了这话倒不由得呆了半天,直吸气,仿佛发愁似的。

    韩铁芳又说:“岳父可以暂将女儿接回去,或是将我的岳母接到这里来住,在此照应著,也可以。”

    他的岳父就点头说:“其实这个也没甚么的,明儿我把你大舅子接到这儿来照应著城里的买卖跟附近这些田地,可也行!只是我盼著你别在外边耽误时间,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总是快些回来方好。”

    韩铁芳点头,敷衍著说:“那一定。”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旁边的仆人们却又悄悄地在焦急的交谈,韩铁芳又说:“至于在我这里多年的人,我走后也得托付多多照应,我拿出一百万两。”他伸出一个食指来,一群仆人都直眼看他追手指头,韩铁芳就高声说:“这一百万两拜托李老伯,存放在李老伯的铺子。只要是这里用的人,不愿再干了,可以去领一百两银子另去谋生。若是还想干,那就得比我在家里时更动谨、规矩。每年每人给一百两银子的赏银。”仆人们都喜欢了,有的就忍不住要笑。

    韩铁芳就又打躬托付那李富商,说:“老伯是我父亲生前第一好友,这些钱存在老伯之处,请逐年赏给我家里的佣人,并且凡遇有怜孤恤寡诸善举,请老伯就由此项钱中提出些去帮助他人。”

    李富商却笑着点头,说:“你放心吧!一百万银子足足能把你用的这些人养老。行善事?我替你行一辈子善,也准保花不完!”

    韩铁芳又同旁边的刘财主拜揖,说:“我的胞妹已许配给尊府上的世兄,本订的是明春迎娶,因我父亲这一死,却又不能不移后些日子。我又是急于出外,也等不及办喜事了,这里留有二百万的田地和现金,都作为我妹妹的奁资,听府上随时迎娶。”刘财主当然也答应了。

    当下无论是亲是友是仆人,无不露出笑容来,但有的笑过之后却又感叹著。只有号里的那几位先生,在旁边却都诧然地,低声交谈著,因为韩家的财产是他们经手清算的,共合七百万有点零儿,而韩铁芳这么一分配,已然花去了一个总数儿,他还能剩下几个钱呢?够他出去花两三年的吗?大家诧异著,可又不敢多言,就见韩铁芳把所有的账本,连图章、折据、房地契、银钱的条子,全部分交完了,他又拱手,随后即转身回往他那小跨院去了。

    打更兼看马的毛三,刚才那半天,只有他没说话,也没有喜欢,如今他却追著韩铁芳来到了小院里,因为他并不知道韩家家产的总数目,他想:大相公给媳妇一留下就是四百万,出聘个妹妹又是两百万,他这次出门,自己还不得带上个八百万九百万一千万的吗?要跟随他出门,还不是像跟个财神爷出门一样吗?跟著财神爷的人还不是招财童子吗?出去又玩又有钱可用,嘿!是跟大相公走国的功臣,谁还比得了?还不得阔气!不得成个小财主吗?当下他就追著韩铁芳央求说:“大相公!大相公!您要出门可得带上我,您走到山南我跟著您上山南,您往海北,我就跟您到海北。您遇见了老虎我打枪,您过河我背著,我才三十二,一天走个七十里还不算甚么,您要出门也得用我这么一个人,给您备备马,拿拿行李,唐三藏上西天取经,除了猴儿不算,还得带著个猪八戒呢。”

    韩铁芳的心也被他说动了,就想四五年来,天天他给深夜备马于庄外,从来没有向人吐露过一个字,这个仆人倒很诚实,而且也真能受得住苦,遂就点了点头,说:“我也想带著你走,可是我现在的家产都已经散尽了,已跟你是一样的穷人了。到外面去住小店,吃粗饭?”毛三笑着说:“大相公就跟伍子胥似的,到了外边吹萧讨饭吃”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又说:“我不该这么譬喻!反正,我是大相公的一条狗,大相公往哪边去,我就跟著往哪边走。”挺起来腰,表示一定要去,万死也不辞,韩铁芳又说:“我想你在这里好,在这里又没有其么事,一年白拿一百两银子的赏钱。”

    毛三摇头,说:我不在乎这,在这儿不干事光拿钱,一定得折受得我长瘩背。我不干!大相公您别瞧我穷,一年一百两银子在我眼里还不算甚么事,我要跟您出去开开眼。省得在这儿白天睡觉,夜夜刷马打更,跟鬼似的,连太阳都看不见。”

    韩铁芳见他的言语很诚恳,便点了点头,说:“好吧,那么你也去把随身的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毛三蹦蹦跳跳地走了。当日韩铁芳又往东关,资助了拐子申飞和给那天为自己的事殴斗受伤的几个人,共银四百两。他又有个朋友,都家境甚苦,他又给了他们二百两。在城里又同几家朋友处辞行,许多乞丐都围著他要钱,他想自己离开洛阳之后,将永远也不能再亲手将钱施散给他们了。所以便把零碎的银子随手去扬,及至他回到家里,一算他手中实际的财产只剩了一百多两,他的心中倒很是痛快,就想:父亲的不义之财已被自己散尽了,从此洗去了污名。这百余两银子,足够我至祁连山的路费,即使不够,也不要紧,我堂堂的男子还真能在外面饿死吗?当日他把行李都收束好了,睡著很安适的觉。

    次日一清早,毛三就来见他,毛三也换了一身干净的心裤褂,因为是要跟著财神爷出门嘛,他高高兴兴地问说:“大相公!咱们甚么时候起身呢?”韩铁方说:“待会儿就走,你快备马去吧。”

    毛三很脆快地答应了一声,又笑着说:“我再告诉您一件事,瘦老鸦的那间鬼洞子可空啦,从前天起没人看见他,不知他飞到哪儿我食去啦!还有,那天来到这儿惹咱们老员外生气,把老员外气死了的那个徐”

    韩铁芳说:“不要管别人的事,你就快去备马吧!”

    毛三又脆快地答应了一声,出了屋门还回头找补了几句,说:“那个姓徐的大概也早就离开这儿啦,这些日子没听说有人瞧见他嘛。还有独角牛是再也爬不起来啦。”

    韩铁芳摇手逐著他说:“快去!快去!快去给我备马!我要骑走那匹乌烟驹。”

    毛三像一只鹿似的,欢跃著蹦出去了。

    此时已诸事完毕,韩铁方行意匆匆,亲友们及同庄的父老、城中友人和号里的掌柜的们,都来给他饯行,少时毛三来报,马已备好,仆人争著将他的两只衣包和一口宝剑拿了出来。他的胞妹玉芳、妻子陈氏芸华,都流著眼泪来相送,铁芳又向妹妹谆谆地嘱咐了一番,并向妻子拱拱手,脸上生出一阵感慨之色。

    这是一个多云的春风飘荡的清晨,庄内外的桃花都落了,柳丝仿佛比前几日拖得更长,燕子向天涯飞去如替远行的人指示方向。

    韩铁芳出了庄子才骑上乌烟豹,毛三却得意地,像跟班儿似的,骑著大相公的雪中霞,剑柄映著朝霞而生光,马蹄踏著落英待奔,韩铁芳回首望着庄口的那一二百人,那些人都说:“一路平安!早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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